林如海说的云淡风轻,身姿举止依旧是儒雅无匹,目光所及,还随手拿起架上的一册古本翻阅欣赏,似乎他不是要林崖跪下,而只是要嗣子安坐,与他说文论道而已。

林崖刚才路上积攒的那股子慷慨激昂的意气早在温声细语同黛玉话家常的时候消磨光了,这会子哪里还能与林如海比拼气势,可要是就这么乖乖听话,岂非先就短了理?

争储之战的浑水,他林崖是趟定了。

既起了这份心思,林崖也不含糊,直接从旁边椅子上胡乱解了个垫子下来,在地上铺平整了,才恭恭敬敬的扑通一声跪下,垂着头一言不,直将林如海都气乐了。

“倒是我走了眼,”林如海书也不看了,直接掷在案上:“竟没瞧出你有这份心志。”

林如海并不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对嗣子更加不会动手,只是神色到底透出几分冷意:“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不成?”

即便是过继之前,林如海有意考校兄弟二人那次,他也自始至终慈眉善目、说话待人极为和气,这还是林崖头一回见着林海沉下脸。

这反倒令林崖松了口气:能开诚布公,就是好事。

他略一沉吟,便抬起脸朗声答话:“儿子确实有错。老爷命儿子跪下,儿子竟不尊命,先行以物垫之,不孝是错一。先前瞒下与那位的旧交,蒙蔽是错二。那等大事不与老爷商量,自作主张是错三。”

见林如海纹丝不动,林崖暗叹一声嗣子难为,又续道:“只是如今太太仙逝不久,江南亦乱,老爷在外支撑已是不易,家中石板寒凉,儿子身子尚未痊愈,一旦病倒,不但无法为老爷分忧,反倒乱上添乱。儿子斗胆,先行权宜之计,等家中稍定,儿子便去祖宗面前领罚。”

这便是亲口给自己落,要去跪祠堂了。

林如海心中一动。林崖机敏,他素来清楚,只是没想到他这样快就明白了自己的真意。

今日落林崖,一小半是为了那桩大事,更多的,还是为了敲打。

在林如海心里,林崖区区一个半大小子哪怕真个犯上作乱,也不是收拾不了,最为可虑者却是他对林家生了二心、不孝不悌。

林崖这样答话,既圆了嗣父子之间的体面,暗中请他安心,敬了他做父亲的威严,又不失胆色,并不因敬畏而作个应声虫。

再一回想他拆垫子的机灵劲儿,林如海心中也不失赞赏。小受大走,这小子倒是得了孝中三味。

略微睨了林崖一眼,觉林崖也正大着胆子望向自己,林如海反而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示意林崖接着说。

林崖也是个顺竿儿爬的脾性,见林如海似乎有和缓的意思,又是一番竹筒倒豆子:“老爷常说读书明理,迂腐之人不堪造就,那儿子便斗胆一说。这世上,无不是人心换人心。自古明君得贤臣,儿子以为,舍命谏昏君的,算不得贤臣。大丈夫在世,总还有值得不值得一说。”

何谓值得,何谓不值得?林崖几乎就差挑明了说当今圣人根本不值得林如海为他冒偌大风险,当个不朋不党的纯臣了。

至少自林崖来到异世,只见民间诸业凋敝、日渐萧条,官场坑瀣一气、上行下效,内灾荒不断、外战乱频频,这位真命天子除了偏宠后宫,放任皇子争斗,闹得一片乌烟瘴气之外,还真不曾做过什么事,值得林如海得罪各方,殚精竭虑忠于皇命。

林如海当然明白林崖的意思,他也没有出声训斥,只是看向林崖的眼中多了几分玩味。能官至二品,周旋于甄家势力遍布的江南官场、执掌盐课,林如海当然不是读死了书的酸儒,真当一心为君就能青史留名了。

只是有些话,却不是为人臣者能宣之于口的了。

“大言不惭,竖子何德何能,也敢入这样的局?”林如海声音极轻,仿佛微风拂过耳边:“莫不是自以为如今也可仗势而为?”

仗势而为,便是暗讽林崖连投诚,也要靠着扬州林家长子的身份才有人理会,林崖自己,不过是蚍蜉罢了。

饶是林崖脸皮极厚,心底也闪过一丝尴尬,只是立即便揭了过去:“儿子不才,也晓得老爷对现在得人意的那几位不甚满意,不然不至于迟迟不肯接话。既如此,撇开台面上的,不算几个太小,也不剩什么人了。到底儿子与那位,也算故旧。”

说起往事,林崖也有些感慨。那时候,他如何想得到自己还能结识一位皇子?庶民也罢、皇子也好,当初皆是最落魄之时,可说是患难之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