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潇问严肃正经,林崇已经被问讷讷无言,林崖却只觉得额角生疼,默念了半晌师徒伦才忍下了,那边陈潇已经开始滔滔不绝为林崇解惑了。

“瞧见群外面那个愁眉苦脸八字眉精瘦汉子了吗?”陈潇以扇柄轻敲车内摆放方形小炕桌,似乎是漫不经心一指,林崖林崇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巷子拐角处找到了陈潇形容那个,便点点头。

陈潇连个眼风都懒得赏给林崖,只神情平静看着林崇:“那就是从钱庄手上盘下庆丰斋铺面小本生意,姓王。”

林崇一副恍然大悟模样点了点头,林崖看一眼陈潇又看看林崇,不由叹了口气。

陈潇还是那副波澜不惊、无悲无喜神情,仿佛根本没有事情值得他稍稍流露出一丝情绪,一家悲欢离合不过是一场过眼烟云。

王家原本也是巨富之家,声名虽然不显,家底却厚实很。只是往往都喜欢自己没有东西,王家老爷子一辈子做梦都想摆脱商贾身份,好让子孙后代能够读书科举,也做个书香门第,因此给子女们定亲时,聘礼嫁妆都可以没有,只求对方是个书香门第。后王家那一辈姑奶奶嫁了个求财穷官儿家小儿子,儿子娶了个小官庶出女儿,听说还是个婢生子。

王姑奶奶出身妯娌里们是低,一开始要花用她嫁妆时,大家自然都是笑脸相迎,等她嫁妆所剩无几之时,周遭嘴脸也就变了,连她一心一意要依靠夫君都嫌弃她丢,后来又死了唯一亲子,婆家是连站地儿都没有了。

而到了王老爷子儿子这里,因为他从小也请了先生回家做馆、读书识字,一向是以读书自居,自觉如果不是因为碍于商贾身份不能下场,他必然能金榜题名。自负自满之下,他对婢生子出身连一点嫁妆都没有妻子就是一万个瞧不上。那位王奶奶未出嫁时就是嫡母手里面团,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针扎下去都不敢哼一声棉花,又怎么敢顶撞丈夫?自然是王大爷怎么说怎么是。

儿女都是债,王老爷子有心要管,女儿婆家是官身,对上别家腰子或许不够硬,欺负王家却是足够了,他几次上门,终还是抱着一腔疼爱把和离女儿接回了家。至于儿子,王大爷蓄婢纳妾听戏唱曲样样来得,却是既读不好书又不会经营店铺,王老爷子一要管,就有王老太太闹死闹活护头里,直到后来家反宅乱,王大爷又不知道哪里欠嫖资赌债被打上门来,王大爷之妻生儿子也跟着稀里糊涂死了。

再之后么,王家逃了两个小妾,还是拿着金银跟私奔,王大爷被赌场打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没多久就一命呜呼,王老爷子又痛又怒,也跟着走了,剩下王老太太、王姑奶奶和王太太三个妇被逼着卖田卖地卖铺面,就差被逼着上吊了。

也是天无绝之路,王太太肚子里竟然还有个遗腹子,三个妇道家这才咬着牙撑了过来,靠给浆洗衣物、缝缝补补来赚取家用,抚育幼子。不用说,遗腹子就是这个盘下庆丰斋汉子了。

将老一代往事说完,陈潇抿了口茶,睨了一眼神色变幻林崇才继续说。

这个世道,女子要赚取钱财何其艰难?何况王老太太年事已高,又备受打击毁了身子,王姑奶奶和王太太也从来没有吃过这样苦。当真是熬油一样数着日子活,含辛茹苦将这个哥儿抚养成。

没有钱,书自然是读不得了,可去做苦力她们又舍不得,后还是靠着一个曾与王老爷子有旧掌柜怜悯,给哥儿脂粉铺子里找了个学徒活儿,一分工钱没有,只管一日三餐。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王家哥儿多少学了些本事,只是依旧一贫如洗,不过是与祖母母亲和姑姑相依为命罢了。直到近,曾经受过王老爷子恩惠一个钱庄管事升了大掌柜,想法子要报王老爷子恩,就帮忙把收庆丰斋盘给了王家。

王家当然拿不出盘铺子钱,那位大掌柜拉下脸求东家便宜了几分,又作保按一分利借了些银两给王家哥儿。这也是他能帮极限了,他也是有一大家子要养。

不要以为王家现就轻松了。王老太太苦熬这么些年就吊着后一口气,王姑太太和王太太一个绣花绣几乎瞎了眼,一个大冬天总泡冷水里害了风湿,重几乎走不了路。王家哥儿身上还欠着不少汤药费呢,一家眼巴巴就盼着这个脂粉铺子能挣出一家嚼裹和汤药钱。

陈潇声音十分清冷,五官隐香笼袅袅轻烟中都有些模糊,说到此处,他忽然定定望向了林崇:“他只会调弄脂粉,如果得不到这个铺子,他又要等到何时?医馆是再不肯赊账了,也不晓得王家老太太她们那样病情,少了汤药拖不拖得到明年。崇哥儿可要把他们一家也一起救了?”

帮了这一边,就坑了那一边,难道林崇还要再为王家开个脂粉铺子?还是他打算再掏几十两出来,帮王家把债还上?

以林崇目前能力和银钱,要么一个都不管,要么就只能只管一个。

林崇眼里是清倌抱着儿女涕泣连连悲惨模样,心里是陈潇所说王家孤儿寡母不容易,一时之间真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心找兄长拿个主意,林崖却只是低头望着车辙出神,似乎完全感受不到他视线。

这下子林崇真是急汗都要下来了,恰巧去问价钱小幺也回来了,一五一十说了钱庄管事开价钱,眼巴巴等一边问林崇要主意,林崇真个左右为难,怎么说都是错。

急得鼻尖都沁出了汗珠,林崇都要撑不住主动开口问陈潇和林崖他该如何是好了,却抬眼时不经意间看到一个四五岁小丫头一头扑进那个八字眉男怀里,呵呵笑着把手上糖果往男嘴里塞。

林崇惊得差点站起来,揉揉眼再一看,竟然还有一个眉眼疲惫年轻妇抱着个襁褓走到男身边,摸了摸小丫头头。

瞧瞧四说话行动间模样,分明就是一对贫苦些小夫妻和他们一双儿女。

直到一家四口去远了,林崇还是怔怔回不过神来。

“先生,您不是说,这位王大哥还跟三位长辈相依为命,怎地……”怎地就有了妻室儿女?

剩下话林崇没有说完,只是他神情已经明明白白流露出了这个意思。

陈潇这才把香炉移开些许,拿正眼瞧向林崇,又轻轻弹了弹长衫上根本不存微尘才开口:“随口说说。”

依旧是那副浊世佳公子谪仙模样,仿佛理应为师表他根本没有拿一个凭空捏造故事坑骗自己学生一般,仿佛他刚才不过是读了几段四书五经一类典籍,面上坦荡之极。

别说张口结舌林崇,就是林崖,也不得不为陈潇厚颜无耻暗暗叫好。

林崇一向极为尊重这位先生,刚才陈潇说话他也是每一个字都信了,现陈潇亲口承认不过是一时兴起捏造故事,林崇真真觉得天都要塌了。

陈潇却似乎真没有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任何不妥当,还是那副不食间烟火样子,言辞却渐渐锋锐:“不知前情就要乱趟浑水?这里没有王家,普天之下却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王家。就算当真没有王家,所思所想难道不是要将这家大妇推入火坑?记得们也算是领教过狠心妇手段,为何对外室二房心存不忍?难道没瞧出这一家子,外室子一个个娇生惯养,正室所出却是做惯了活计?莫非心底,谁会哭谁就有理?既然要救她们,为何不过三言两语,就又改了心思?”

说完,陈潇又对着林崖轻笑,眉眼十分温和:“输了,崇儿善心,可是用不完。”

林崖脸色顿时阴了下来,有心要说分明是陈潇使诈,可是林崇举止也并非全无过错。

要是让林崖自己来说,至少要骂林崇优柔而无断,可说是男大忌。

陈潇看林崖沉着脸不说话,就对自己僮儿招招手,让僮儿把眼眶有些泛红林崇拉进马车,又催促林崖上马,一行就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走了。

走出许久,仿佛还能听到那清倌好似砸心尖上悲鸣声。

这一路走十分沉默,陈潇是懒得说话,林崇是又羞又恼说不出话,林崖则一直默默想着心事。

林崖觉得,他似乎能够明白陈潇不喜欢崇儿缘由。

解决今日之事法子其实还有一个,既不委屈正室大妇,又能免得几个稚童落入不堪境地,就是如他当日买下甄英莲一般,把几个小娃买回府里去。英莲如今黛玉院子里本本分分做些零碎活计,生活也称得上安稳。

可是林崇似乎连想都没有想过,林崖自己也没有想到。无他,因为那是外室二房子女,他们兄弟二对继室、二房之类是有本能厌恶反感。

那这家大妇呢?看看二房儿女雪堆出来一般娇嫩肌肤,再想想那位长子粗大手掌,林崇想出解决办法对原配和原配儿女实际上还是一种伤害。

己所不欲,勿施于。

林崇还小,但已经流露出了爱惜羽毛苗头,重名,行事却不够周全,优柔无断,自然不会受到陈潇这样真小喜爱。

幸好林崇还小。

静静想了一路,直到遥遥望见林家正门外高悬匾额,林崖才长出一口气,准备恭送陈潇之后就带林崇回去促膝长谈。

谁知道林崇一进门就跟有鬼身后撵一样,什么仪态风度都不要了,跳下车就疯了一般跑走,吓得下们避之不及,他两个小厮们为了追上去跑鞋都掉了。

林崖刚要跟上去把抓回来,陈潇懒洋洋声音就身后响起。

“倒是个好哥哥,好弟弟现都没断奶呢。”

还是那根檀木扇柄,微微掀起墨绿车帘边缘露出陈潇匀称修长手指,一声轻笑似乎就敲林崖脸上:“们就是这样尊师重道?”

真是孝道压死。林崖无奈,忖度着林崇家里也出不了什么大事,索性就如了陈潇意,执弟子礼送他回去。即便陈潇不提,林崖好歹也还记得自己是输了赌约,要任处置。

他现只盼着陈潇难得能良心发现一回,不要太难为。

好陈潇外还是很维护他那份飘飘欲仙仪态,连一个字都没跟林崖说,加没有冷嘲热讽,进屋时还叫自己僮儿去沏茶给林崖吃,唬林崖心头一跳。

陈潇一从里间出来就看见林崖正神色古怪盯着手中茶盏,不由撇嘴:“亏还看着好些,这就七情上面了?”

一句话,直接让林崖又恢复到了跟陈潇几乎一模一样淡定面瘫状态。

陈潇似乎觉得这样十分有趣,面上神色几乎难以察觉和缓了些,对着林崖挑了挑眉:“宝贝弟弟私下里让小厮出去烧了次纸事,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这话问得直白,答案也无非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两种,简单很,林崖却没有说话,一双点漆似瞳眸缓缓屋子里梭巡。

陈潇另有住处,这间屋子说起来可以说是林家学堂。每日天光未亮,林崖林崇两个就会来到此处温习课业。就是黛玉,虽然已经过了七岁,陈潇又是年轻男子,也会三不五时打发丫鬟送功课过来,求陈潇指点。

林家兄妹三个,陈潇爱黛玉之才,常感伤黛玉不得投胎为男儿,对两个正经学生反倒没那么看重。如果硬要林崖拿自己和林崇对比,陈潇对自己摔打之余,对林崇却很有些漠视意思。

这自然不会是因为长子和此子差异,也只能归结为各有各缘法。可事关一慕同胞弟弟,林崖心里那股愤懑实是无法言说。

深深吸了几回气,林崖才谨守礼仪答道:“学生知道。”

陈潇一丝意外模样都没有,他只是冷笑:“知道?这才是爱之以害之。他心内不安就让烧纸给吩咐打杀发卖奴才,让别怎么想?要照看他一辈子吗?”

说着,陈潇干脆放松身子靠椅背上,微挑眉眼:“没有明辨是非本事却又心软善变,迟早要做出舍本逐末蠢事,到时候看如何帮他收拾。”

晓得陈潇这样脾性永远不会晓得什么叫做见好就收,林崖不得不出言提醒:“先生,疏不间亲。”

作为学生这样与老师说话,林崖已经逾矩了,但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再听下去,他欺师灭祖事情兴许都能做出来。

“知道,徒惹厌”陈潇接十分顺口,甚至还笑得眉目舒展,一点都没有觉得林崖铁青脸色是一种冒犯:“那又如何?若们兄弟两个不是嗣子,而是林公亲子,就林崇办出来事儿,非踢倒了打板子不可。嗣子吗,林公当然喜欢心软没主意。”

横竖他来林家坐馆又不是想让林家兄弟对他奉若神明,也不图什么日后守望相助,林崖林崇是喜是厌与他有什么相干?他想说话说了,心里痛了就是。

那副模样实是太怡然自得,看得林崖心头邪火几乎要顶到脑门,一忍再忍,林崖到底没忍住,猛地起身就要走。

陈潇却又开了尊口:“慢着,昨日交上功课,已经看完了。”

提到课业,陈潇又是另外一副模样,肃穆仿佛高台上泥像,不等林崖回头就自己坐正了身子,脊梁笔直。

这份功课是单独给林崖。林家这次合家出行谋划了许久,陈潇也曾经说过出行前几日就不布置功课话。可三天前,陈潇看完林崖所做关于西北教化边民作文后,临时追了一篇功课给他。

题目是和亲蛮主。

四个字点出太平盛世下屈辱之一,可谓大不敬,但出题不乎,答题被勾起了埋藏已深热血,也不乎。

林崖前世生活里,和亲已经成了历史书上一个单薄词汇,即使无数想要透过故纸堆探寻那一段历史,那一段段血泪与屈辱也已经无能够体会。

但是这一世,和亲确确实实存着。

四海宾服、外国来朝,这是当今喜欢天朝上国姿态。可实际上呢?就西北,重重关卡之后,北陆蛮主治下八大部族联盟已经压着本朝打了四十余年。

金银盐铁茶引绫罗绸缎,本朝什么没有赔过?近二十几年愈发不争气,已经到了年年给蛮主“赏赐”时候了。

户部尚书愁得都要当裤子了,还要每年按日子给蛮主大笔赏赐,因为给不出赏赐就要开战,林崖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时险些冷笑三声。

财货都给了,再给个公主和亲也就不是那么令惊讶事情了。

当今位时共有两位公主和亲。一位是真公主,当今胞妹,一场折损了边关数万将士三座关隘战争将这位金枝玉叶送去了塞外,为她兄长换取一隅偏安。另一位则是京官之女。长公主带着大笔“嫁妆”去了蛮主王庭后四年就香消玉殒,蛮主使者就要当今再嫁一位公主过去,却又嫌当今公主们不够绝色。

关外铁骑列阵,朝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今硬生生忍下了被蛮主欺辱气,由贵妃出面重京中闺秀里挑选了一位佳,同大笔嫁妆一起送了过去。

蛮主原本就有八大部族首领女儿们等十数位阏氏,长公主过去尚且屈居下,这位冒牌公主日子也就难熬了。

况且这还不算完,每年秋日草长马肥之时蛮部一样还是会到西北村落里劫掠资财、杀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