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文远的语调不变,面容严肃, “忍着。”

黄单的身子发抖, “太疼了。”

聂文远垂着眼皮, 手上的动作没停顿,他像一个严父,在教导着缺乏常识的儿子,“不用点劲,你肩上的伤难好。”

黄单抓住男人的那只手,声音里多了明显的哭腔,“算了, 舅舅,你别管我了。”

聂文远看看抓住自己的手, 他的眉头微皱, “又哭。”

黄单松开抓着男人的手, 他没转过身, 还背对着男人,肩膀微微颤动, “我真的很怕疼。”

聂文远按住青年的肩膀, 将人扳过来, 不出意料的看到一张布满泪水的脸, “你这毛病什么时候有的?”

黄单疼的厉害,还不忘认真纠正,“不是毛病。”

聂文远的眉头全部皱了起来,“擦个药酒就哭成这样。”

黄单压抑着抽泣, “我只是怕疼。”

房里弥漫着一股子药酒的气味,有点刺鼻,舅甥俩绕来绕去,还在原地打转,一步都没迈出去。

怕疼,有多怕?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除非把自身的那种疼痛用数据计算出来,再制造出同等数据的机器,让谁来体验一把,否则外人是永远感受不到的。

感同身受这个词语到底还是存在着偏差。

黄单的蓝色衬衫都哭湿了一块,那块儿的颜色深,挺显眼的,还在逐渐扩散。

聂文远颔首,“去洗脸。”

黄单边擦滚到下巴上的泪水,边摇头,“等会儿,不疼了再去洗。”

不然洗了也是白洗,他知道的。

聂文远看着自己的小外甥,终于露出仿佛是第一次见的怪异表情,但是却在转瞬即逝,他的烟瘾犯了,口袋里没有放,在书房搁着。

“那次为什么要那么做?”

聂文远这句话问的非常突兀,没头没尾的,让人听着纳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黄单却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用手擦脸,“当时什么都没想。”

这个男人是不会信的,黄单知道,他等着对方接下来对自己的评估和判测。

聂文远的眼帘阖了阖,“你当时做出那个举动,是想让舅舅对你刮目相看,安排你进新世纪?”

黄单猛地抬起头。

聂文远被小外甥一双流着泪的眼睛看着,心里隐隐抽了一下,快到他来不及去捕捉就消失无踪,“舅舅如果错了,你来推翻。”

黄单的眼皮轻颤,泪水一滴两滴划过脸颊,他无声的哭着,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聂文远也没开口,眉间的皱痕越来越深,阴影也越来越重,让他眉眼间的正气都淡去不少,有一抹暴躁在跃跃欲试,想要取而代之。

有一缕菜香顺着门缝挤进来,它自己来就算了,还拽上了油烟味,它俩一进来,就肆无忌惮的扑向床边的舅甥。

黄单肩膀的疼痛慢慢减轻,他起身去卫生间洗了脸回房。

聂文远还在原来的位置坐着,正在盖药酒的盖子,眼皮没抬的说,“睡觉别压到肩膀的伤。”

黄单说,“我晓得。”

聂文远没再提那件事,他把药酒拿手里,“明天来找舅舅,到时候再给你擦药酒。”

黄单的眼睛红红的,鼻子也是,他张嘴,嗓音哑哑的,“不要了,舅舅你把药酒给我,我自己来吧。”

聂文远说,“随你。”

他把手里的药酒递过去,“你以后别去刺激小薇。”

黄单接住药酒,指腹摩||挲瓶身,温温的,“知道了。”

外头传来吴奶奶的声音,喊着饭做好了,叫他们出来吃午饭。

上午捞的鱼杀了三条大的,都红烧了,分三个盘子装着,放在三个不同的方位,一个盘子对着聂文远,一个对着聂秀琴,一个对着吴奶奶,直接跳过了黄单。

黄单没表现出什么不满的情绪,他垂眼扒拉白米饭,筷子往聂文远面前的盘子里伸,反正他爱吃的都在这儿。

吴奶奶看他又这么不客气,就咳了一声,“小于,你不喜欢吃扁豆?”

黄单的面前是盘素炒扁豆,掐成一小段一小段的,里面切了红辣椒丝,绿配红,看着会有食欲,但他不喜欢吃扁豆,“嗯,不喜欢。”

吴奶奶没好气的说,“你这孩子怎么能挑食呢,来,吃点扁豆。”

她说着就拿自己的筷子去夹扁豆给小青年。

黄单的碗里多了一筷子扁豆,他没当着大家的面儿拨到桌上,让吴奶奶难堪,也没去吃,就在那儿放着。

尽管如此,吴奶奶还是不高兴,她又开始唠唠叨叨,“前几天从田埂上摘回来的扁豆就剩这么一小把了,多好的东西啊,现在想吃都没了哦,全被水给冲走了。”

聂秀琴哀声叹气,“这洪水一天不退,出个门都不方便。”

吴奶奶压根不想聊洪水,她想聊混小子没礼貌的事,可惜没人搭话,她只好生着闷气吃饭。

桌上安静下来,只有吴奶奶瘪着嘴巴吃饭菜,嘴里发出吧唧的声音,她有个习惯,夹菜的时候会先拿筷子在盘子里拨一拨,每次都这样。

老一辈是穷过来的,吴奶奶只吃素菜,不是茄子,就是黄瓜,偶尔还去夹几根她自己腌的萝卜,不脆,很烂。

聂秀琴闻着药酒的味儿,“小于,你肩膀没事了吧?”

黄单说没事了。

聂秀琴的一声叹息淹没进了碗里面。

聂文远吃饭的速度特别快,他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筷子,时不时的夹菜扒饭,一声不吭,平时都是他一个人吃喜欢的菜,会剩下不少,现在多了个人,盘子里的菜几乎不剩。

黄单把贴在盘子边沿的两个土豆片夹了吃掉,就端起聂文远面前的其中一个盘子,把菜汤倒在自己碗里的饭上面,垂头往嘴里扒拉。

聂秀琴的眼中涌出几分诧异,“小于,小姨记得你以前很讨厌吃土豆,不但全挑出来丢掉,还会板着小脸不让别人吃是,说谁吃了土豆就不跟谁好。”

黄单的声音模糊,“口味变了。”

聂秀琴轻笑,“变了好,挑食影响身体,你应该多吃些别的菜,营养才能均衡。”

吴奶奶听懂了一点,“扁豆都不吃,能均衡才怪。”

黄单知道,老奶奶打心眼里就是不想他吃聂文远喜欢的菜,总觉得那是为聂文远准备的,别人不能碰。

他细嚼慢咽,把嘴里的汤饭吃完,就去吃鱼。

聂文远那边还剩下一盘鱼,只有鱼肚子上的肉不见了,一小半在他肚子里,剩下的大半都被他外甥吃了。

吴奶奶把筷子往碗口上那么一放,干枯的手拿了旁边的抹布擦擦桌子,“晚上不烧鱼了,连着吃两顿,容易上火。”

她端起聂文远面前的盘子,“这番鱼都没怎么吃,晚上小于你吃吧。”

黄单说,“我不吃鱼背,刺很多,会卡到。”

吴奶奶瞪了一眼,嫌他挑三拣四,难听的话没说出口,换了别的,“这不还有鱼尾巴吗?”

黄单说他也不吃尾巴,“我只吃鱼肚子上的肉。”

吴奶奶那张脸上有老年斑,她一笑,脸上起了一堆褶子,老年斑也挤到一块儿去了,“那真是巧了,你跟你舅舅的口味一个样。”

聂秀琴认同的点头,说是啊,“小于这样挺好的,以前挑食才严重呢,现在真的挺好的。”

聂文远没什么表情。

收拾饭桌的时候,吴奶奶那张脸拉的老长,都快赶上驴了。

聂文远下午要去堤坝那边看看堵口的情况,同行的还有T城几个大人物,都是捐过十万以上的人。

黄单听到聂文远打电话了,知道是这么个事,就说自己也想去。

聂文远摘下手表丢桌上,“别添乱。”

黄单说,“我去看看解放军。”

聂文远卷起袖口,抚平细微的褶||皱,“电视里就能看。”

黄单说,“不一样的,舅舅,我不会给你添乱,我会很乖。”

聂文远闻言就侧过头看外甥,对方满脸的认真,没有丝毫玩笑的痕迹,他收回视线,将衬衣最上面那颗扣子扣上,伸手整理领口,“去可以,别乱跑。”

黄单看不到男人的喉结,被衣领遮住了,“好哦。”

他下一秒就问,“舅舅,你扣的那么严实,不会热吗?这个天三十多度,很难受的。”

聂文远说不会。

黄单看着男人,好像是没出汗,他有些羡慕,不像自己,光着膀子在床上躺着睡觉,都能热的汗流浃背,头毛皮里都冒火星子。

出门前,黄单去房里换掉聂文远那身长衣长裤,穿上带过来的白背心跟大裤衩。

吴奶奶在客厅里站着,听到聂文远说要准备两双胶靴,眼皮就跳了跳,“你要带他出门?外头正在发洪水,多乱啊,带着那么个调皮鬼在身边,还不知道能招惹来多少麻烦事,要不还是让他在家里帮着剥花生吧。”

聂文远叼根烟,他甩甩拿着一根火柴的手,将那簇火焰甩灭,“我已经答应了小于。”

吴奶奶说,“那也没必要一定要带着。”

聂文远说,“吴妈,我是他的舅舅,不能言而无信。”

吴奶奶不能理解,对着那么个混小子,还需要什么信用,“不是我对他有成见,是他那样的,成天就知道混日子,一辈子都不可能学好。”

聂文远把玩着火柴盒。

吴奶奶见他没出声,就继续说,“像他哥哥小飞,会读书,大学毕业,人又懂事,那才是你的大外甥。”

聂文远抽一口烟,“谁都不是。”

吴奶奶一愣,她的声音苍老了许多,“不管怎么说,当年聂家对你都有恩。”

聂文远把火柴盒扔到茶几上,阖了眼帘吞云吐雾。

吴奶奶是看着这人长大的,照顾他几十年了,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比他爸妈还要长,把他当亲生儿子对待,却仍然看不透,一点都看不了。

客厅里静下来,吴奶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再张口。

黄单从房里出来,就察觉沙发上的男人不对劲,他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等着对方的动作随机应变。

聂文远一语不发的把一根烟抽完,掐灭了摁进烟灰缸里,他站起身往门外走。

黄单脚步飞快的跟了上去。

T城的堤坝在西边,隔着一段路,车子就被迫停下来了,改坐船,下了船就得步走,胶靴每次抬起来,都带出一滩泥。

聂文远走的轻松,黄单却很艰难,他累的气喘吁吁,真到了那儿,又不觉得累了,因为眼前的一幕拽跑了他的所有注意力。

解放军们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迷彩服,外面是件橙色的背心,他们扛着抱着几十斤重的沙袋,一个接一个的去堵堤口。

聂文远去跟领导人交谈,黄单没去,他站在坝上,看到一个解放军瘫在战友身上,两条腿无力的伸着,双脚在水里泡的时间太长,没有了肉色。

黄单的视线扫向堤口,视野里是一片滚滚洪水,夹在中间的迷彩服很扎眼。

他见有参与抗洪的市民中暑了需要帮忙,就立刻过去把人拉上来,只能做到这里的,别的事也做不了。

周围的空气浑浊不堪,泥土的味道很重,堵在人的鼻息里,压迫着神经,容易让人发头晕。

黄单无意间瞥动的目光一顿,他走到不远处,看见了块生死碑,上面用鲜红的字写着——堤在人在,誓死与堤坝共存亡!

看着碑上的内容,黄单的心里多了一样东西,那是沉重,他从前没体会过这种心情,这次穿越的时间撞上了抗洪,像是存心要让他把这两个字的含义领悟透彻。

有风吹过,黄单的脸上湿乎乎的,全是汗,他回过神来,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站着,出发前答应了聂文远,会乖。

聂文远还在那边跟人说话,背对着黄单,脑后的头发上剃,露出修长的脖子,让人看了,会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

黄单刚要把身体的重心从左边移到右边,就看见一个解放军扛着沙袋往这边来,他突然就向前倒去。

黄单离那个解放军最近,毫不犹豫的跳下去跑着往前一扑,本来想扶住他的,结果因为他传递过来的重量太沉而没站稳,给他当了垫背。

几十斤的沙袋加上年轻小伙子的重量,全压在黄单的背上,他的脸埋进泥水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解放军在黄单的背上趴着,身子抽搐了几下,人就不动了。

其他人反应过来,急匆匆上前去把他拉到一边进行抢救,却没抢救过来,说是已经没了呼吸跟心跳,过劳死的。

黄单的嘴巴里都是泥,牙齿还磕到了嘴唇,他被别人拉到坝上,神情恍惚的接走递过来的水漱口,呛的大声咳嗽,满脸都是泪水,冲淡了扒在上面的泥水。

那个解放军被战友抬走,黄单认出是上次把他从木桶里拉上船,送他出城的那个,跟原主差不多大,说没就没了,走时还是一身的汗水,混着泥土。

黄单愣是瞪着双流泪的眼睛,半天都没动弹。

聂文远拍了拍青年的肩膀,递过去一张浅灰色帕子。

黄单接过帕子擤鼻涕,他的心地徒然间就生出一丝悲凉,人在某些时候,真的很弱小。

聂文远蹲下来,“你做的很好。”

黄单从原主的记忆里得知,陈小柔,陈飞,周薇薇三人想从舅舅那里得到一句表扬,每次见面都在费心思使小手段,也没得逞过几回。

三人当中,聂文远放在周薇薇身上的关注要多一些,原主无所谓,哥哥姐姐有所谓,尤其是姐姐,她很在意。

黄单的思绪回笼,他把帕子还给男人。

聂文远看看沾上鼻涕跟眼泪的帕子,还有大片大片的污泥,他没接,“带回去给吴妈洗。”

黄单收了手,顺便把帕子对叠了塞进口袋里,他从泥里出来过,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是脏的,也懒的管了,“舅舅,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下去帮忙吗?”

“你不用,在这里等舅舅。”

聂文远说完就离开了,他再出现时,换上了一身迷彩服很橙色背心,穿梭在解放军的队伍里面,不觉得有一丝的突兀。

黄单眯起了眼睛,当过兵的身上有一种气息,身形也很挺拔,那是别人没有的。

聂文远加入抗洪没多久,黄单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聂主任啊。”

这声音很熟悉,黄单扭头,见到王明王老板慢悠悠的带着亲信朝这边过来了,皮鞋周围都是泥巴,裤腿上也是,他一边摸着手上的大玉扳指,一边笑的跟见了什么好玩的事儿似的,令人犯恶心。

王明挥手让亲信在后面等,他自己靠近些,声音压的很低,“小子,我可是从没在外面见你舅舅的身边有哪个外甥,侄子,外甥女的身影,他能带你出来,也不怕你给他惹麻烦,看来他已经开始认可你了。”

“可喜可贺,再加把劲取得他的信任,到那时候,我交代你的事完成起来就容易多了,看来我们皆大欢喜的日子不会太远。”

黄单没搭理。

王明打趣儿,“跟个泥娃娃似的,怎么,在泥里打滚了?”

黄单还是没回应。

王明额角的青筋突了突,要不是有很多人在,他的脚已经踹上去了,真他妈的不知道天高地厚,“知道吗,我在找你之前,有找过你哥。”

黄单的神经末梢一抖,沉默着等下文。

王明恶意的把话头砍掉,就是不往下说,“想知道?自己问去。”

黄单,“……”

他看了眼王明的手,不是去看玉扳指,而是发现玉扳指底下有个黑色的印记,像是纹了什么,一串字母?

那玉扳指是在遮掩下面的印记吗?会是什么?

没有过多停留,黄单在王明的警钟敲响前收回视线,他整理着思绪,把掌握的信息塞进去,等着确认后再重新梳理一遍。

就在这时,聂文远突然转身看了过来。

黄单面不改色。

王明的视线从他身上掠过,意味不明的笑笑,之后就去看聂文远,竖起大拇指,很不走心的夸赞,“聂主任,宝刀未老啊。”

他指指身边的人,胡编乱造,“你外甥刚才跟我说你很厉害,真的,你是没看到,他提起你的时候,眼睛里都在发光。”

黄单的嘴角抽抽。

聂文远看看青年,他把头转过去,继续去扛沙袋。

王明松松筋骨,“既然聂主任都下去了,我怎么也不能站在一边看热闹,小胡,去给我拿一套跟聂主任一样的衣服!”

他那声音不高不低,足以让边上的人都听到。

T城另外几个大人物的脸发紫,两眼瞪着王明,心里头在咒骂,妈的,不是说好了只是过来走走场子,不干别的吗?敢情是在放屁呢?

没办法,挺多人看着,他们都换上装备,混入市民跟解放军的队伍里面,往身上弄点泥扛个沙袋装装样子。

过了十几分钟,聂文远抬手抹汗的时候,侧头看了眼,青年还乖乖的在那里蹲着,没到处乱跑,不添乱,说到做到。

王明也看过去,脸色不太好看,他指着看小外甥在堤坝耍出个花来,舅舅还不得被人拎出来笑话一通,什么榜样什么形象都一扫而空。

结果倒好,专爱惹是生非的小外甥竟然成了个乖宝宝,真他妈的邪了门。